第161章 何润（遗言）

  何润走进小湾村那条河的时候，回顾了下自己这一生。
  错了，其实一开始就错了。
  他应该死在三岁那年的医疗事故里，那颗药，应该直接要了他的命，而不是只夺走他的眼睛。
  关清柔当时不该拼了命救他，他应该死在那年的。
  关清柔，对，他也不喜欢陈柔那个名字，他也喜欢关清柔这名字，因为姓关。
  三岁之前的事，何润其实记忆不是很深刻，但是关家的人，他是有记忆的。
  关灵阿姨，外婆，外公，因为关家把关清柔当亲闺女，所以他直接喊关灵的父母叫外公外婆。
  那时候除了关清柔，关家的人都很疼他，他得到了四个人的爱，所以哪怕他看不见，他也不会惊慌害怕。
  后来的一系列变故，他那时并不知道，他只知道母亲把他送给了一对姓何的夫妻。
  他很多年没见到母亲，他再也没见过关家的人。
  养父母一开始对他很好，真的很好，因为他们无儿无女，他们很疼他，还到处带他看眼睛，花了很多钱，一直看不好。
  钱花了不少，没用，他们渐渐没有耐心，开始冲他发火。
  有时候养父喝了酒会打他，会骂养母带一个晦气东西回家，说他是讨债的。
  他们准备把他送走时，养母怀孕了，一家人都很高兴，村里有人说，是他命里有兄弟姐妹，给他们带去了好运，送走不太好。
  于是他们把他留下了。
  他们偏心亲儿子很正常，是人之常情，一个健康的亲儿子，一个瞎眼的养子，家庭拮据，任谁都会偏亲儿子吧。
  他也会难受，他的难受主要是斜对面那个张老头给的。
  张老头最先喊他小瞎子，后来一个村的人都喊，伸腿绊倒他，抢他手里的苹果吃，让他养的黑狗咬他，用他盲杖掏大粪。
  大概是因为他是整个村最弱的人。
  张老头在家里不受待见，儿子儿媳都烦他，后来他把儿媳妇气流产，儿子带着老婆走了，再也没回来。
  村里人都讨厌他，因为他死皮赖脸去人家家里蹭饭，借钱不还，偷鸡偷狗，自己养的狗看门，把人家的狗弄死吃肉。
  人家找上门，他直接往地上一躺，他有病，又倚老卖老，谁也不敢碰他一下。
  都烦他，都不搭理，他无趣，就欺负他一个瞎子。
  反正养父母经常去地里干活，不放心亲儿子在家，就抱着去，家里只剩他一个瞎子，养父母也不疼他，也没人替他出头。
  他难受到不行时，关清柔终于来了。
  见他过得不好，关清柔很生气，但也没说什么，给养父母一笔钱，把他带走了。
  他和关清柔不常见面。
  因为关清柔那时候在周家不稳，没办法带他，她把他送到了盲人学校，管吃管住，她一个月来看他一次。
  毕业之后，关清柔把他安排在一个房子里，请了保姆和佣人照顾。
  他当时的脾气真的不好，他在养父母那受了很多罪，在张老头那受了很多侮辱，性格不好，去学校也没什么朋友。
  他天天发火，保姆和佣人换了好几个。
  关清柔那时候在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，心情不好就来他这，跟他说关家的事，说关家怎么怎么对她好，说她怎么恨汪家，恨周家。
  说她准备报复，说她的计划简单又周密，周陆就足以摧毁汪家，周柠能毁了周家。
  当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人为时，他也恨，算计立橙生物，一开始是他的主意，张家父女也是他找的，他恨张老头，可惜张老头年纪大了，试药人家都不要。
  他只能选张女士。
  其实张女士很无辜，但那时候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，他那时候想着，张女士走了也好，这样张老头身边就没有儿女了，死了都没人管。
  以防万一，他经常会买东西去看养父母，顺便打听他们家的新情况。
  对于何妙，他一开始并不想要，是他听张老头说，何妙是来讨债的，生下来就多灾多病，浪费钱，让何妙的妈妈把她扔村尾那条河里去。
  他是觉得，如果张女士走了，何妙在张老头这根本活不成。
  所以他让关清柔把何妙要走了。
  那时候觉得，何妙跟他挺像的，那么小的年纪，就受那么大的罪，他是瞎子，小姑娘是聋子，他同情她，也是同情自己。
  ……
  何润没想到，自己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。
  何妙是他亲手带大的。
  当然，他是瞎子，干活的事还得佣人来，他最开始是不愿管她的，但很奇怪的，何妙只有他抱着才不哭。
  那么软的一个孩子，他总不能扔出去，他就那么抱着，一直抱到她开口喊爸爸，抱到她长大。
  妙妙特别懂事。
  她有白血病，因为答应了张女士要给她看病，看完病得验收，张女士得看到女儿真把病治好了，才同意配合。
  去医院的时候他得陪着，不然妙妙一直喊爸爸。
  小小的人，因为化疗痛苦的哭喊，说爸爸我疼，他帮不上忙，心里竟也绞痛。
  她病看了多久，他就陪了多久，她说爸爸牵着手才不疼。
  他那时候脸上烦的不行，嫌她麻烦，可他心里是高兴的。
  因为他第一次被需要，第一次被人需要的感觉，真的挺好的。
  他看不见之后，一直要依赖别人，他出个门，上厕所甚至要人带着，没什么尊严的活了那么多年。
  终于啊，有人需要他了。
  她不止需要他，她还会说，爸爸好厉害啊，她还会心疼他。
  见他要撞上桌子，过来抱他的腿，说爸爸我带你走，他摔倒磕着膝盖，她说爸爸我给你吹吹，她生病，明明难受的是她，她说爸爸你别难受。
  他晚上做噩梦，小丫头软乎乎的手拍他胸口，过来亲亲他，说爸爸不要怕，我保护你。
  当那丫头说，妙妙最喜欢爸爸。
  当他因为关清柔凶她一句，跟关清柔大发雷霆时，何润知道，他完蛋了，他被一个小丫头俘获了。
  他已经把何妙当亲闺女了，他越来越离不开何妙。
  关清柔发现他对何妙的在意太过，很生气，她要把何妙送走，说给她找一家合适的家庭。
  绝对不行！
  他就是被送给了别人，他过得那么痛苦，妙妙的病刚好，一个耳朵还不好。
  如果那家人嫌弃她怎么办？如果那家人再生个亲儿子怎么办？如果，她也遇到一个张老头怎么办？
  他都差点活不下来，妙妙离开他不行的。
  关清柔说，如果何妙不走，她就不给钱，何妙的耳朵就永远别想好。
  他没那么多钱，他是个瞎子，也没本事跑，所以，他找周陆了。
  他被关清柔从学校带走的第一年就见过周陆和周柠。
  那时候何妙还没来，他的脾气还一点就着，暴躁的跟疯子一样，不高兴就摔东西，关清柔那时候真的很疼他。
  她哄不好他，觉得周陆跟他年纪相仿，周柠是女孩子，心思敏感会劝人，就经常带着周陆和周柠来陪他。
  她说不怕周陆会干什么，她有拿捏他们兄妹的东西。
  他认识的人寥寥无几，能帮他的只有周陆。
  周陆让他去小湾村，说小湾村是江榆第一个村级残疾人集中的托养场所，关清柔应该想不到他们去那里。
  去那里有人照顾，也方便。
  周陆本来要给他钱，给何妙植入人工耳蜗，他没要。
  关清柔哪里来那么多的钱？
  关灵当时给她的钱，她花了好多年了，在他身上就浪费不少，她哪来那么多钱？
  她是让周陆去挣钱。
  她让周陆出国，她逼周陆拼命挣钱，她让周陆挣钱养他，周陆有本事挣钱后，他和何妙的一切开销都是关清柔给周陆要的。
  万幸，周陆有个贵人。
  简橙。
  周陆跟他说过，关清柔不给他本金，他是汪家的人，他有汪家人的脑子，但没钱，是简橙看出他拮据，把身上能拿出来的钱全给他了。
  简橙那时候是小富婆。
  整条常淮街，还有她奶奶留给她的房子，现金就不少，她能拿手里的，都给周陆了。
  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心，简橙说她也想投资，但她不会，让他帮忙，说把两人的钱滚一起，这样周陆就有足够的本金。
  她甚至不怕周陆亏了，不怕血本无归。
  周陆说，要不是简橙，他得死在外面。
  所以后来周陆爱上简橙，何润完全理解。
  那是周陆的小天使。
  ……
  何润有了女儿，有羞耻心了，他不好意思再要周陆的钱。
  巧了，老天眷顾，他到了之后村干部就说他来得巧，说小湾村在争取和江榆大企业的慈善项目，拿下，何妙的人工耳蜗就不愁了。
  他夜夜期盼着这个大企业的到来。
  没想到，竟然等来了京岫，更没想到简橙是摄影师。
  周陆后来跟他坦白了，说他猜到关清柔要对立橙生物动手，他是故意把他和何妙送到小湾村的。
  因为小湾村争取合作的时候，他听见周庭宴在老宅打电话了，那会儿知道京岫可能过去，没几天他就打电话求助了，正合他意。
  “她要是动别的，我不管，但是谁也不能动立橙，谁也不能。”
  “立橙是小叔给简橙建的，简橙以前出过事，她生病了，虽然差不多好了，但万一呢，立橙是她的后盾，小叔砸了很多钱进去，我不能让妈毁了。”
  “所以大哥，对不起了。”
  周陆是故意告诉关清柔他们在小湾村的，故意让简橙和关清柔撞见，关清柔如果不提到他，没办法解释。
  周陆故意把他扯出来，再趁机提醒周庭宴立橙的事。
  关清柔怕周庭宴查出来，把他和何妙接走了，她怕他再走，给何妙植入了人工耳蜗，后来还是花周陆的钱。
  他没办法阻止了，因为何妙真的很需要。
  关清柔知道是周陆把他们送到小湾村，当着他的面把周陆打一顿，皮开肉绽，他看不见，但能听到声音。
  周陆那次差点被打死，后来周柠过来跪了半天，还帮周陆挡了两下。
  他就站在旁边，关清柔疼他，但他不能开口，因为他开口，关清柔只会打的更凶，她这些年被仇恨压的已经极端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那次之后，何润再也不敢让周陆帮忙，连周柠他也不敢主动联系，怕自己连累了他们。
  他每天在家待着不出门。
  关清柔觉得他现在跟她不一条心了，有事也不跟他说了。
  直到佣人打开电视，他听说立橙生物出事了，他才知道关清柔瞒着他行动了。
  正好关清柔来了，他质问她，她没否认，他要找周庭宴，其实是想救关清柔。
  因为周陆已经暗示过周庭宴，周庭宴一直没动静，肯定有问题。
  这绝对是个陷阱。
  关清柔虽然极端，但对他一直是好的，他不能出卖她，知道她要出事，他也想救救他。
  不能把周陆供出来，他不能点破，解释的很费劲，解释不清，只想着得赶紧找周庭宴，不然事情完全闹大更糟糕。
  关清柔以为他要出卖她，直接把何妙带走了，他一个瞎子，哪能追上他，直接摔下台阶腿都磕破。
  他联系不上周陆，只能找周柠，得知周庭宴已经被带走了，他只能让周柠想办法去伦敦找简橙。
  关清柔设计那么多年，周陆娶汪念念是她最重要的一环。
  她其实有办法的，她筹谋了这么多年，没那么容易功亏一篑。
  她那么仓促的就交代了，那么快就交代了，其实是为了保他。
  他为了尽快找到何妙，他主动坦诚自己和她的母子关系，主动配合警方亲子鉴定，他给关清柔透露的信息是：
  他要自曝了。
  立橙生物是他的主意。
  他其实还犯过一个案子，人命案，他刚被关清柔带回家的那年，脾气极差，保姆和佣人换过几波，都是被他打跑的。
  他用烟灰缸砸死过一个女佣。
  他看不见，他不知道，他当时在发火，随手砸的，听见旁边人的尖叫才知道砸太阳穴了，他也没想到那么准，关清柔过来帮他处理的。
  关清柔到底是疼他的，怕警察盯上他，怕他的事被曝光，索性自己先认罪了。
  罪行完完整整交代干净，开庭也没有任何反抗，完全是快点审完快点死刑的态度。
  她是为了保他。
  所有人都可以怪关清柔，所有人都应该恨她，周陆和周柠可以出卖她，唯独他没有资格，所以这些年他什么都不说。
  可她动了何妙，他还是出卖她了，他害了她，所以他也该走了。
  决定要离开，主要是因为他害怕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，他怕有一天事情败露，他会害了何妙。
  何妙应该跟一个清清白白的父亲，不应该被他毁了。
  他的女儿，他帮不了她分毫，又是她人生路上深埋的炸弹。
  他唯一能为她做的，就是早点走，他走了，她就能有一个清清白白的父亲。